傍晚时分，固源城西北方向枣林后面，一道烟尘，一匹黄马很快到了北门外。城头上一个年轻新军手搭了凉棚仔细往远处看，想把来人阻在吊桥下。正在绞盘旁边的老军咕噜了一口浓痰，呸地吐在脚边，骂道：“看什么看，快放吊桥——这还用看吗？听马蹄声就知道是五爷回来了，放他进来。”
刚刚绞起来的吊桥又往下降，离地还有三尺来高，黄马已经冲到护城河边，马背上骑手骤马一跃，一声长嘶，一阵黄风一样，已经从桥上卷过去，穿过城门洞，马蹄铁敲在石板上，清脆铿锵如小铁锤打在砧板上，丁当几下从城下穿进去。马上何复没有回头，只是朝城上守军挥挥马鞭，算是给城上老军人打个招呼，又一溜烟进城直奔将军府去。
城头上四人合力推动绞盘，把吊桥又拉起来，闭了城门，几个新军还在诧异：“老哥，真有你的。这么远就能认出是五爷的马，平日里不说自己是雀蒙眼，一擦黑就看不清了？”
老军嘿嘿笑：“这还用看，用耳朵听的。咱这城里的马匹没有我听不出来的。二里地以内，它叫一声，打两个响鼻，没我认不出来的。”
几个新军不服气：“您这话也太大了吧。二里地你能分辨的出来？咱城里二百多匹马，你都能分得清？”
“小子，你甭不服气。咱城里一共二百零七匹马，没有我不认识的……”说到这里老军觉得自己有些失口，马匹数目是军事秘密，哪能在大庭广众的随口就说？自己又吐一口浓痰，很快又恢复了得意洋洋的脸色，“你们一帮猴崽子懂什么，这么说吧。二里以内我听动静，一里之内我闻味就能闻得出。”
“您能闻得出什么来？”几个人关了城门又回箭楼上去，几个新兵不依不饶又问。
老军在他后腰上杵一拳：“闻什么，别说马了，你们几个猴崽子一人一个屌味儿，我闭了眼睛也能闻得出来。”
何复在将军府门前下马，把缰绳丢给马棚老孙：“去饮饮，一天还没喝水。”自己大步往聚事厅方向过去。
二爷刘承宗把父亲的虎皮金交椅搬到庭前台阶上，坐在那里，一腿抬起来搭到前面青瓷水瓮上，一手举着烤羊腿，一手举酒碗，看两个几个亲兵小校摔跤，“苟安真他妈蠢，贴上去，勾他腿别住，老张抱他脑袋别松手，小四儿往后挺腰！好好，对啦。行，还没笨到姥姥家去！”
三个人一起使劲，最后真把那个黑汉扳倒，轰地一声，把青砖地砸出一个土坑。黑大汉撅着屁股爬起来，不服气嚷道：“你们使诈，你挠我咯吱窝，再来再来！”
众人哈哈笑，小瘦子苟安嘿嘿笑道：“甭管我们用什么招，站着的就是英雄，摔倒的就是狗熊！”
刘承宗把手里的羊腿朝一个黑壮大汉丢过去：“黑彘也不错！一个摔仨，不算你输！过来，这条腿给你了！”
何复从门面进来单腿跪下行礼，他腾地从交椅上站起来，抢下台阶，一把抓了何复：“五叔别这么啰嗦！到底怎么样？”
何复站起身来，沉吟一下，往四周看。刘承宗一脸不耐烦：“五叔，你怎么老这么娘们唧唧地，就在这里说！”
何复看一下，整个院子里确实也没有别人，就如实回复：查清楚了，羊约一千两百只，牛一百来头，马匹只有二十来匹，还有一些老马小驹。那些人也多是一些老弱妇女，看样子好像刚刚转场过来，正在搭帐篷。方圆二百里没有发现青壮军兵。
斥侯何复自小追随老将军刘知源，身材干瘦，平日少言语，为人却极机警持重，善骑一匹黄骠马，来去如风，小则半日，多则两天，方圆百里敌情态势必能摸得一清二楚，军中渐渐又称他为“五爷”。
刘知源在一座孤城在胡人满地的北方屡战不殆，能独存三十年，全赖手下有何复这样一批忠勇将士，他与这些将士们兄弟相称，刘承宗自然称之为“五叔”。
听说好马不多，这让刘承宗有些丧气，他早就想抢些胡马充实自己的马厩，听说西北方向新转来一批胡人，而父亲又不在家，让他代理军事防备，觉得正是个大好机会，可得来的消息却很让他不满意。
刘承宗皱了眉头，又抓了抓下颌的短黄胡须，也学着父亲的样子，在阶下踱了几步，想到一个问题，猛地又转身问何复：“他们是胡族的哪一支？”
何复心里暗自点头，觉得二爷能有此一问，说明心思谨细多了，并不如老将军所说，“这孩子勇武有余、沉稳不足。天性鲁莽，不好读书，恐难当大器”，自己回沉声回道：“他们穿着纷杂，从衣饰上看不出来，说话也如混乱，听不明白。我也仔细看过，他们有的帐篷上还画着白鹿，很可能是鲜卑杂胡。”
“哦……”刘承宗点点头，又摇摇头，“不好，不好……”
苟安喝了半碗酒，眼睛有些发红，喷着酒气，忍不住道：“对！这些胡人哪有一个好的，都是畜生。二爷，你放我们出城去，让弟兄们给你砍几个胡人脑袋来。”
他的爹娘都死在胡人手里，流亡中，亲眼见自己小妹被胡人弯刀拦腰砍成两段，半截身子落到尘土里，还乍着手喊“哥哥”，他对那些胡人就是天生的畜生，不共戴天的仇人。
刘承宗一怔，看着苟安咬牙切齿的样子，又不禁笑道：“看来你小子也憋坏了。只是这一小撮杂乱有点不值得，没多大油水！”
老将刘知源出城会盟北方各将军，临行前吩咐儿子坚守城池，不得轻易出城。他很清楚，固源城城高池深，专心固守的话，虽有百万敌军，短时间也很难以攻克。只是这个儿子为人暴躁轻率，带兵出城的话，很可能城池不保，自己多年的基业就会毁于一旦。
旁边何复又叉手施礼：“少将军说的是。老将军临走时说再三嘱咐，让我们务必坚守城池，不可妄动。”
“五叔，你也不用拍我马屁。连日劳乏，还是歇息去吧。”刘承宗又吩咐廊下烤肉的小校，“那些烤好的鹿肉都给五爷拿过去，苟安去搬两坛好酒，给五叔送过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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